一条河因地段不同,可以叫出好多名字。我说的这条河便是富水河。她是长江中游的一条支流,收纳湖北省通山县近百条大小支流和五大河流,全长196公里,流域面积2500平方公里。
一
大约一千五百多年前,郦道元罢官后着手整理《水经注》。他到富水河的时候,见到的是两岸茂林青山相对,鸡犬声相闻,沃野万顷,那河潮土又酥又软又肥,庄稼茁壮,稻香鱼美,街道上商贾繁荣。于是欣然记之,《水经注》里就有了富水河,古人又称她为“富川”。老人们回忆富水河沿岸:“想当年,随便丢下几粒种子,不用下肥打药,就能长出一人多高的玉米杆子。临做饭了,去河边就可捞起几条鲜活的鱼下菜。都是宽田大畈,一户每年能打四五十担谷。”
富水河在春夏时湍急,跌宕,秋冬取收势,是一条从深山里蹦出的清流。她出峡谷,闯石滩,跳潭渊,一路所向披靡,从天而落,从1200多米的海拔高开低走,九曲十八弯不足以形容河的弯弯绕绕。旧时山民在河中放竹排,驾木船,一般用竹竿木杆撑,顺着河流方向由西向东,经过通山、阳新两县,径入大长江而去。这一路下来,驾船人不知见过多少桃红柳绿与男耕女织,出富水向着东方前进,那眼界一下就开阔了,像留过洋一般有见识。从长江返回则是逆流而上,满载收获,如释重负,豁然开朗,迫不及待想向家人倾诉见闻。有幸乘船回来的人总是炫耀外头的世界,我几岁时还听到过老人学喊号子:“九江哎,码头哎,把船撑嘞!”
富水河走过的路漫长,文脉源远流长。她与乾隆皇帝相处过,与刘基有故事,还是三国时期东吴大将甘宁的水军操练之地。也被日本兵践踏过,解放战争时期是苏区白区分水岭。
出于旅游考虑,把河、库改成湖,渐渐被人叫顺口,就少有人再用河来称她了。富水湖之所以是湖,只因筑了坝,河面突然大了,宽处竟达4公里,而窄处只有40米。这一改变,遂有了:“客路青山外,行舟绿水前。潮平两岸阔,风正一帆悬”的意象。光看这表象当然也不错,但只要深入历史纵深,一条河的命运就紧紧系于百姓的命运,真的是文字无法承载的。更非轻率取名者所表达得了。
事实上,富水湖是有乳名的,她就叫富水河,祖祖辈辈都知道。溪水汇成河,流到哪里就被冠上一个地名,在她的上游,她又是横石河、燕厦河、黄沙河、通羊河,厦铺河。这多么通俗易懂又接地气,与乡亲们多么亲近,如同亲人般相依相伴,亲密无间,交汇融合成为大地一脉。
二
回顾富水河,至少有一代人没有享受她作为“母亲”角色的滋养、疼爱与抚慰,倒是有被拖累之嫌。当然,河流是无辜的,她只是一条河流,人们改变了她的习性,用一座人工大坝束住她手脚,捆住腰身,拦住她的任性,她的自由奔放,她的梦想。也可能,她是极不乐意的,有点小脾气,偶尔还任性,发起怒来,淹没一片,或是沉没一些。少不了有人忧愁,有人痛哭,有人在河边磕头烧香。
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我与这条河交往较多。住在河边,船就是人的脚,是走的路。年少时随大人走亲戚,对外面世界一无所知,不辨东西南北,不敢与人说话问路,出门自然是一抹黑,听天由命随人出入。家离富水河不远,走到河边便望风而止,急不得恼不得,眼巴巴地望着河上显现一个小黑点,慢慢地小黑点变大,看见一条小木船,或是大的机船,心里有了几分踏实。船近岸,摆渡者不慌不忙,熄了柴油机,任船靠惯性驶到岸边,抛下铁锚,下船去挖进厚实的泥土下。靠稳船,驾船人自顾自往坡上走,找个人家坐下,找人聊天去了。慢慢地,稀稀落落来了一些乘客,有人便喊摆渡者走,说是还要赶路回的,怕是赶不到返回的船了。叫了好久都不见人回应,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,摆渡者慢吞吞地下来,夹着纸烟,瞄瞄船舱,仍不愠不火地袖着手站在河边,与路人无异,似乎这船这人与他无关。其实他在岸上人家坐着,来来往往的人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,什么季节什么时候有多少人乘船,有多少回头客,他心里一目了然,早就有数。他这只是在挨时间,在等人,万一有例外搞个盆满钵满呢?这顺手财岂能轻易放过?多一个人坐船就解决了一包烟二两谷酒,天上又掉不下来,所以任你三催四央求也枉然。有时,船老板还会与客人争执:“你等不得就包专船,又快又省事!”客人大多数哪有条件包船坐,只得忍气吞声慢慢等。皇上不急太监急。没用!只有等到仓里满了,船头还坐着人,船主才嘴角含笑,拉起锚,“突突突”地开动马达,冒出一溜黑烟,调转船头,船晃了几晃,便稳稳地在水中犁出一串浪花。
坐船人一个个衣着粗布,无精打采,没几张好面孔,自然也没人看风景。都不怎么抬头看人,也可能满脑子装的是家里的窘迫,看到的是一地鸡毛,心里想着的是要做的事,要处理的麻烦,要梳理的烦愁。好多人都是不说一句话,不抬一下眼,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,像我一样紧闭嘴巴的哑子不在少数,大家分明是有意识无意识地想隐藏自己,尽量龟缩于暗处,避免被人问起。
记忆中的河水是汹涌的,天上阴云密布,河中躲藏着无数鬼怪,它们随时露出狰狞嘴脸撕咬来往的船只。只要身在船上,人就如悬在空中随时会坠落,心跳失常,惶恐的情绪不断弥漫,痛苦的表情也一定让人见了很不爽。不时听到村里与别的地方的一些奇闻怪事,忧伤的事多,什么翻船呀,炸鱼伤人呀,溺水呀,常常令人产生恐怖与悲伤,对河流的畏惧便日甚一日。不是万不得已,真不愿到河边,坐在船上颠簸,忍受时刻担心倾覆的煎熬。当然,也有人吹那值得炫耀的事,也有打情骂俏的闲人,皆如身旁风一般掠过。
在我,其时是自私狭隘的。活得灰头土脸,诸多的不堪与焦躁,还是要活,蝼蚁尚贪生,人又如何有负这肉身的客观存在?脑里常翻涌一幕未曾上演的活剧:若是不幸翻了船,我刚好碰触到一根木杆,一条长板凳,或者扑打几下,有幸抓住了未沉的船舷而被救,那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。一年365天好漫长好漫长,心目中忧郁的时候多,也会有那么短暂的一刻见到光。轻风拂面,我心平静。就能见到河上风平浪静,天气晴好,有人撒网收鱼,有人划着小船,船上仅坐一人,好浪漫悠闲的。柑桔丰收之季,满河的船只装着橙子和桔子,引来四山八路的采购客。那时,河面上说说笑笑,岸上人声鼎沸,风里融合着笑声,飘来板栗与煎鱼的香味,也充盈着桔子香。我以为,日子原来还能这么过,那每日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辈是多么不值!
等船的时候,我坐在消落带石头上,那褪下水的土地显得分外苍白,尤其是阳光照耀之下,通常都是伤疤一样地暴露着。常常能看到一只鞋,一件衣服,或一只篮子与其它生活用具。不知从哪里来,属于何时人,何等人,是主动丢弃还是突遇不测。一通的胡思乱想。
春秋季节,岸边有软沙,有小花草,人躺在上面无所事事,可以图一时的悠闲。偶尔也会见到一两只鹰盘旋在头上,无比优雅。大概心无烦事牵挂,正是此种轻盈状况吧。这个时候,我能想象到乾隆下江南,一行宫廷人浩浩荡荡,车马劳顿,饮马河边。有一日到了白泥湾,皇爷对着河岸指指点点,问对面是什么湾,何姓人?这一问,于是产生了新的村庄。河两岸有两个自然湾,隔河相望,就因有了流连山水的乾隆爷垂幸过,至今还在沿用“留驾”“皇问姓”之名,两百多年来硬是没有被谁篡改过。可见,后来者威权再大,它也渗透不进小百姓生活的末端。有些东西是抹不去的,比如皇权,比如祖宗,比如血脉。
库区人民整整有半个世纪的时间做出了巨大牺牲,他们的吃苦耐劳精神令我感叹。
改革开放之初,我在富水库区工作,富水河两岸闭塞贫穷。如今八十来岁的人说起从前,嗟叹不已。一夜之间,大量良田、美宅、山林被淹,那可是明清建筑、祖辈传下来的家业呀。伤心无奈,一步一回头,携老扶幼移居异地他乡。大坝建起后,一切曾有的辉煌与风光消失得无踪无影,连低丘陵都被淹没,水库泛涌起涛涛的愁忧。生计、医疗、婚丧嫁娶、孩子上学,哪一宗不令人揪心,哪家不是愁眉紧锁!穷,矛盾就多,怨声、吵闹声,呜咽的水声风声,在河两岸浸染。当年的“小汉口”、“鱼米之乡”,蜕变为窝心的“库区、穷区” ,富庶的人变得居无定所、衣食难保。许多年里,库区人到哪都直不起腰,一个穷字压得上十万人抬不起头。
迷茫。有力往哪使?日子怎么过?大伙随遇而安。在山上搭茅棚、在路边垒石头房,在石头缝里针挑土般造地种植。白手起家。西垅村有一户迁移了六次,做土坯房五次,其中有三次是涨水垮了房。2020年满90岁的老徐,说起过去的勤俭,讲道:“为赶工,头天晚上磨好刀,黑清早砍担柴回家,人家才起床。每年开荒种薯,可挖四百来担,家大口阔,红薯供人吃也供猪吃。”今年78岁的老屋村民徐善龙,当年开荒种桔种地,挖坏几十把角锄、板锄与草锄,砍坏几十把刀,在砂粒风化石瘠土上垦出100亩地,种上柑橘、脐橙、杉树与山茶。创下这份家业,一家人曾在山上干活。为节省往返时间,搭个草棚,中午就煮一锅红薯充饥。他的事迹被省市县表彰,成为新时代新愚公代表。
库区人移民后靠到高坡上,无田、少地,逢天干还缺水,靠开荒种红薯与玉米过日子。隔河渡水的地方,到乡政府打个来回要一天,茶园、白岩、大井、南山、消水、老屋、阮家、杉木、梅家等村,一到粮食指标下来,人们起早贪黑,披着月色与露水走十几里山路,下山赶船,到粮站排队购粮。顾不上歇中,又匆匆返回。这样顶着风雨或烈日,气喘如牛、脚跟打颤、蚂蚁运物般,苦则苦也,却是莫大的满足。
也有发懒筋的,东逛西游伸手要。挂在嘴里的是“坐着吃、睡着想、没得吃,找共产党”。有位外号“张吵筋”的,虽没读书,却善作四言八句,很是令当地干部头痛。他戏言:“一天四两九,喂不饱个麻雀肚。”
人到穷时慌不择路。有人炸鱼炸断了手脚,有人捕鱼葬身于鱼腹,有人开荒烧山烧进了地狱。上世纪末,我在乡村里还见到不少一辈子打单身的男人,他们不呆不傻不懒,不跛不瞎不丑,就是找不到一个哪怕差一点的伴。
三
为解决库区移民问题,1959年初,通山县成立富水库区移民指挥部,用了整整7年时间,从为移民选落脚点、做迁入地方的工作,到带领乡村干部挨家挨户登记财产,发放补贴,联系运输车船,干部的脚走出大水泡,嘴唇磨破皮,没日没夜费尽周折,完成了移民安置工作。那些不愿离开的,在贫瘠的山洼里,生活更艰苦,与之相适应的农村工作也更难做。某大队民兵连长40好几了还讨不上老婆,时刻想甩手不干。公社党委书记挽留他,他叫苦道:“我白天锅里没煮的,晚上身子没‘杵’的,有么意思?”如此辛酸的笑话,每个地方都有,有谁真正能笑得出来呢?
惭愧的是,作为乡村干部,我们不能给百姓造福,用的倒是“一蛮三分理”的手段。开会,摸查,集资,派工,结扎引产,催提留款,哪一桩都会令人抵触,哪一天都处在重重矛盾当中。“动不动,三分钟;再不动,风卷风。”我就带领过干部赶鸭子上架般要求农民上山垦荒、打垱、栽桔,灭荒造林,发展多种经济作物。收提留款搞计划生育时也“牵过猪,赶过羊”,搬过农家仅有的家具什物。有个姓崔的县领导被人称为“催命鬼”,有的祖宗十八代都被人骂过。因为家园淹没,群众常把气撒在干部身上,干部受受窝囊气也只好认了。
那些年,干部也真的不易。卷起裤脚,戴上斗笠草帽,在乡间带头生产劳动,一样的土巴佬。他们下乡只能搭上木船、机船,随时有遇风暴的危险。船至对岸,还得徒步登山,远的要走上十几里山路。他们把大量的果苗送到一间间茅舍门口,把技术资料发到农民手中,还手把手教授嫁接与柑桔防治病虫害技术,许多人在深夜里不得不摸黑赶路,摸黑过河。当桔农享受桔橙带来的种种好处之后,他们编顺口溜表达:“靠柑桔吃细粮,靠柑桔进学堂,靠柑桔娶新娘,靠柑桔盖新房,库区人民永远不忘共产党。”
上一辈的人,吃了几辈人的苦,换来了崭新的家园与幸福的新一代。近十余年,中央大量的惠民政策落地生根,富水河迎来生机。特别是脱贫攻坚号角吹响后,省市县乡各级扶贫工作队牢记初心使命,改写了一条河流的音符,奏响乡村振兴的乐章。干部走村串户调研,召开连心会、诸葛会、评议会、建章会,一事一议,逐项解决群众最迫切的问题。干部与贫困户结对帮扶,单位对口帮扶乡村,从吃、住、行、医、学等方面,全面根除贫困。
如今每到节假日,来自各地的休闲观光与垂钓客络绎不绝,笑声落满如画的湖畔。从港口村顺流而下,美丽的水乡山村珠玉般串缀在富水湖两岸,沿岸风光伴着果木的芳香扑面而来。临湖开阔,胸中顿然旷达,心与古人同频——江碧鸟逾白,山青花欲燃。野旷天低树,江清月近人。江流天地外,山色有无中。
无论是休闲度假小渔湾港口村,白鹭新村板桥村,古朴新风西泉村,旅游网红点隐水村,野营娱乐鹿眠塘村,还是去鹿岛如画大竹村,百果花园北冲村,无不山水环绕,如诗如画。在富水河两岸,你既能观光又可品特色水果,住民宿、玩垂钓、赏花摘果。春夏秋冬四时景色不同,四时花果芬芳,几乎移步即景,无不令人流连忘返。
富水湖两岸有了黑色油渣路、水泥路、旅游公路、环湖公路。这些路不仅是交通大道,还是绿化带、产业带、花果带。过去让人想象不到的梦想,都在实现。湖面上架起了板茶大桥、和平大桥、黄金大桥、牛鼻孔大桥、月山大桥,织就了交通旅游与休闲的便捷路网。和平大桥正式通车那天,3万多南岸人奔走相告,许多在外打工的群众,特意开车回家体验了一把回乡快捷的畅意。
如今坐船多半不是为了交通,而是运货,或带着闲适心情,欣赏湖上风光,或钓鱼或嬉水。船行于湖心,任清风习习轻掠头面,再炎热的天气也令人神清气爽,清凉安适。到村里见到人,最念叨党和政府的恰恰是当年受苦受累的老人们,走过漫长人生,晚景美好,享上清福了,他们发自内心赞叹时代,感谢党的领路人。
2017年,为保护富水河水质,畅通水上航道,通山县政府先后投入8000余万元补偿渔户,对网箱、围汊等水上违建物进行了拆除。一次次,淳朴的人民紧跟党走——修水库、搞移民、发展柑橘与网箱养鱼、撤除网箱上岸,每一次都有不舍、有波折、有抵触,但最终都是小局服从大局,问题得以迎刃而解。民众的日子在大环境的滋润下,也越过越好,人居环境越来越美丽了。
是的,富水湖早已成为令人羡慕的水上乐园。人们户外远足、吸氧、垂钓,体验岛屿上的生活,在水乡里徜徉,脸上的笑容比河上泛起的清波还动人。隐水洞吸引八方来客,水上乐园一家家兴起,地道的土菜与枇杷、麻饼、清水鱼,馋得人挪不开步。港口村、板桥村成为新农村建设的示范,广场、花园、别墅、工厂、产业园,把乡村打扮得生机盎然。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,这承载太多德泽的沃土,在吸纳天地精灵的长长岁月里,正像长江、黄河一样声名远播。
河一直是这条河,人穷就作贱她,污染了她,迁怒于她。人富了,有眼光了,有教养了,就养她,爱她,欣赏她,成就她。人的成长过程是痛苦的,也是漫长的。河流也一样。
回首过往,不觉慨叹时光荏苒,每个人的青春都注定了是忧郁的,在最美的年龄里,其实我们的精神和内心,不知压过多少焦躁。现在,我是再也没有这种感觉了,一切云淡风轻。风也好,雨也好,黑云沉压也好,皆成眼里风景。这条河正是我人生的写照,我由纠结、愁烦,到心情平静,要感念环境的变化。
富水湖无疑是我为之欣喜所在。青山绿水,蓝天碧云,富水湖正青春。